说,整个西门屯的故事,黄瞳一家和蓝脸一家的故事,全都是西门家族的故事。通常的“历史-家族”民间叙事的模式,是通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家族史的恩仇演变来描述历史的复杂性,而在《生死疲劳》中,所有相生相克的矛盾冲突和演变,都包容在这一个西门大院内,一个家族在通过其自身的矛盾分裂、吐故纳新来发生演变和再生,影射近半个世纪来的农村历史。
一般来说,家族小说总是由鼎盛写到衰败①,而《生死疲劳》相反,败写到盛兴,写到新生,,复杂、争风暴、,轮回转世的各种牲畜的悲惨故事,中国农村集体所有制的解体和乌托邦理想的破灭,改革开放以后各阶层人们面临新的困惑和灵魂挣扎,还有一代青年人的迷茫和悲哀、三代中国人在时代裹挟下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感情,等等,都是体现了家族命运所折射出来的“历史”。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,这个文本在解说历史、评价千秋功罪方面没有刻意追究历史的功过是非,也没有呈现出知识分子的强烈的人文立场和道德义愤,而是采取了模糊的拉洋片似的手法一笔带过。历史的反思与批判不是莫言的擅长,他将兴趣着重放在叙事的艺术形式上,叙事形式作为这部小说的主要元素,其意义远远大于小说所展示的历史内涵。我们在其中获得了大量的生动活泼的民间信息,神话与历史、轮回与血缘、天道与贪欲,通过西门家族和蓝脸家族交错在一起。所以,这个文本在“历史-家族”二元建构的民间叙事系统里是非常特殊的一部作品。
由于生命轮回转世的叙事建构,已经死亡的地主西门闹的生命复活了,不但生龙活虎地活跃在文本里,而且主宰了整个叙事的基调,形成了叙事的整体风格。西门闹的性
格与蓝脸的性格互为对比:西门闹性格里凸现了一个“闹”字。他有钱有势,无法无天,身体里藏有过度的力比多,敢在太岁头上动土;然而突然遭到命运的残酷打击,人被枪毙,家被瓜分,他的狂放无度的个性和死后的愤怒控诉,都体现了“闹”的氛围,决定了小说叙事声音的喧闹、骚乱、混杂,也影射了整个时代的轰然动荡、冲突、崩溃和分裂。小说,,静”字。他少年时代被西门闹所救,认过西门闹为干爹,应该是一个相当乖巧的孩子,土改以后他作为赤贫户雇农,分得了东家的浮财住房甚至老婆。但是从这时候起,蓝脸却成为一个孤独寡言的人,他对西门闹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,抚养了西门闹的一双儿女,对家养的牲畜(其实是西门闹的转世)都视为亲人,备加爱惜。他坚持单干三十年,当被剥夺了一切,逼得众叛亲离妻离子散以后,仍然坚持在月光下默默劳动,这些劳动的片断,是文本里最抒情最美丽的片断,充满了诗情画意。这一闹一静平衡了小说的叙事基调,让人看到在最悲惨最混乱的时代里仍然有某些种坚定的、美丽的力量存在。这就是民间大地的力量。我们几乎很难把蓝脸与土地、月光、劳动等民间概念区分开来。
我注意到一篇《生死疲劳》的批评文章,
②指出这是一部“放弃难度的写作”。我起先
①由家族的衰败写到中兴的小说叙事结构,在1980年代有
过一部相当杰出的作品,就是张炜的《古船》,我把它列为“历史-家族”二元建构的民间叙事系列中的一部先驱式的作品。不过《古船》的时代是知识分子反思历史的开始阶段,作家不能不全力以赴地对现代历史进行拨乱反正的工作,历史元素与家族元素占据了小说的主要画面,而民间叙事的元素尚未提到重要的地位。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拙文《关于长篇小说结构模式的通信》,《笔走龙蛇》,济南,山东友谊出版社,2000。②邵燕君:《放弃难度的写作》,《文学报》2006年7月6日。